
我總在想,李白望穿的盛唐月色,千年來,可曾有一刻離開你的城墻?世人總將我們在唇齒間輕輕折疊,當(dāng)作同一處風(fēng)景——卻不知,我是你骨血里未涼的詩魂,你是我漂泊后棲身的城郭。這從不是誤讀,而是一場跨越千年的對望,最深情的懂得。
我在詩行里醒著,是盛唐未散的舊夢;你在大地上立著,是馱著文明前行的今生。地理同源讓我們血脈相纏,層級異質(zhì)卻讓我們守著恰到好處的距離,共奏一曲時光的二重奏。

一、我是長安:你骨血里的詩魂
在“長安”二字染上風(fēng)月之前,這片土地已埋下文明的伏筆。
灃水淌了三千年,還記著文王營豐的風(fēng)、武王筑鎬的夢。豐京與鎬京如雙玉嵌在河岸,青銅禮器的紋路里,藏著“天下之中”的初章。那時我尚未有名,只在土壤深處,為未來的你,悄悄積蓄魂靈的重量。
秦人的咸陽宮立在渭北,目光卻越過河水,落在南岸那片叫“長安鄉(xiāng)”的土地上——這片區(qū)域隸屬于秦代京畿“內(nèi)史”,與皇家宮苑區(qū)域相鄰,我的名字從誕生起,似乎就帶著帝國的印記,成了埋進(jìn)你命運(yùn)里的種子,等著有一天,在你的骨血中發(fā)芽。
直到漢家煙火升起,我先成“長安縣”,扎下行政的根,受“京兆尹”哺育,打理街巷田壟,為你積攢大地的力量;后為“長安城”,展開文化的翼,托起漢室的雄圖,讓絲路駝鈴、萬國衣冠,都成了我為你收藏的詩行。
大唐的風(fēng),把我的魂魄吹得最亮。據(jù)考古研究,這座城郭面積約84平方公里,朱雀大街的馬蹄踏響晨昏,西市的香料混著東市的絲綢,胡商的琵琶和著仕女的箜篌。世人只見我在“京兆府”庭院中璀璨,卻不知那滿堂燈火,皆為勾勒你未來的輪廓而明。

二、你是西安:我棲身的城郭
盛唐的月光終會淡去,政治中心東移,可這片土地的重量,因我千年的魂靈,愈發(fā)厚重——我在等一副能托住我的骨,等一個叫“西安”的你。
王朝更迭,“京兆府”的名稱幾經(jīng)變遷,在宋元之際先后改為京兆路、奉元路,唯有我的建制與名稱,自漢高帝五年(前202年)設(shè)立起,如不息的脈搏,在兩千二百余年的時光里從未中斷。這份跨越兩千二百余年的建制延續(xù),本身就是世界罕見的文明奇跡——我的名字,成了你骨血里最堅韌的印記,我深扎根基,只為等你登場,接住我這縷漂泊的詩魂。
明洪武二年,“奉元路”終得新名——“西安府”。你來了,洗盡都城的浮華,披上封疆大吏的沉穩(wěn)官袍,成了統(tǒng)領(lǐng)關(guān)中的“長者”。而我,安然成了你治下的“附郭縣”,把千年才情藏進(jìn)歲月,在你的衙署旁、街巷里,繼續(xù)生長,像個守著家的子弟,守著你的晨昏。
此后六百年,你的衙署與我的門牌在同城對望。世人走過你的府前街,說“這是西安”,轉(zhuǎn)過街角見著我,又說“這是長安”——他們把你我的名字揉成一團(tuán),卻不知這場“錯認(rèn)”,本是最真的懂得:魂與骨,從來都該相依相生。
后來的故事,是我與你慢慢相融:民國時你的府牌摘下,我暫管府城,卻仍守著“縣”的本分;1928年“西安市”定名,你我分治,你管城里的樓,我管城外的田;2002年,我成了“長安區(qū)”,終于以最熨帖的姿態(tài),住進(jìn)你的肌理——我以你為骨,你以我為魂,我們從未是彼此,卻早已成為彼此。

三、對望的溫柔:魂骨相依,月光永恒
何須執(zhí)著于厘清界限?這場千年的“錯認(rèn)”,本就是文明最深情的告白。
從行政的尺規(guī)量,我是我,你是你:我是李白的酒、杜甫的詩,是夢回盛唐時眼角的熱淚;你是城墻的磚、護(hù)城的水,是接住這魂魄,在現(xiàn)世從容行走的軀體。
可從文明的脈絡(luò)摸,我以你為骨,你以我為魂:漢瓦的紋路是我刻進(jìn)你骨里的印章,唐殿的余暉是你給我的溫柔;李白的“長安不見”,早成了你城頭的月色,杜甫的“萬國衣冠”,仍飄在你的風(fēng)里,成了我們共有的記憶。
我們站在你的城垛上對望:你望著我未涼的詩魂,我望著你不朽的風(fēng)骨,望穿的,始終是同一片盛唐的月光。沒有我,你的骨會失卻文明的溫度;沒有你,我的魂便沒了安放的歸鄉(xiāng)。
我從未消失,只是把詩行折進(jìn)你的每一次日出;你也從未孤單,只因把我的魂靈,融進(jìn)了每一寸肌理。
這場千年的對望,終是魂與骨的相擁。此后,那片盛唐的月光,只為長安與西安,千秋萬代地——皎潔。(文/黨雙忍)

注:西安與長安,從來不是一回事。我就是我,你,不是我。2025年10月25日于磨香齋。